历史研究者的书房里,总有两股力量在暗中较劲:一边是冷冰冰的档案、数据、出土文物,它们叫嚣着“客观”;另一边是研究者自身所处的时代、文化背景、个人经历乃至情感好恶,它们悄无声息地塑造着“主观”。平衡这两者,从来不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更像是一门需要终身修炼的手艺活。
主观性并非洪水猛兽
把“主观倾向”视为历史研究的原罪,是一种常见的误解。德国历史学家约恩·吕森就指出,历史意识本身就具有“导向功能”,它帮助人们理解过去,并以此定位现在、展望未来。这种“导向”怎么可能完全脱离研究者的价值判断?说白了,当一位学者选择研究“工业革命中的工人阶级”而非“宫廷贵族生活”时,一种关注底层、强调社会结构的主观倾向已经蕴含其中。问题不在于消灭主观,而在于如何让这种主观变得“透明”且“可讨论”。
客观性的三层铠甲
那么,所谓的“客观性”靠什么来保障?它至少需要披上三层铠甲。
- 史料批判的内功。这是历史学的看家本领。面对一份文献,研究者必须追问:谁写的?在什么情况下写的?目标读者是谁?有没有同时代的其他记录可以交叉验证?十九世纪兰克学派倡导的“如实直书”,其核心正是这套严苛的史料考据方法。它无法保证结论绝对正确,但能最大程度地防止研究者被单一或伪造的史料带偏。
- 方法论的自省。研究框架本身就有倾向性。用阶级斗争理论分析王朝更替,与用气候环境变迁理论分析,得出的叙事可能截然不同。高明的历史学家会明确交代自己使用的理论工具,并承认其解释边界。比如,黄仁宇的“大历史观”就是一种鲜明的方法论选择,他本人也坦承这种宏观视角必然会忽略某些微观细节。
- 学术共同体的“围观”。历史研究不是闭门造车。论文发表、学术会议、同行评议,构成了一个持续的纠错与辩驳场域。一个过于个人化、缺乏证据支持的“主观”论断,很难通过这个共同体的审视。这种公共的、制度化的质疑过程,是平衡主观倾向最有效的社会机制。
平衡点在于“处理的诚实”
美国历史学家戈登·伍德曾提出一个概念,叫“处理的诚实”。他认为,真正的平衡不在于宣称自己“绝对中立”——那几乎是做不到的——而在于诚实地向读者展示你的证据、你的推理链条,以及你在哪里做出了基于判断的选择。这就像一位厨师,不必声称自己的菜是“天下唯一真理”,但必须公开食材来源和烹饪步骤,让食客自己品鉴。
举个例子,研究冷战史。一位美国学者和一位俄罗斯学者,由于接触的档案不同、身处的历史记忆不同,他们的叙事很可能存在张力。高明的处理方式,不是强行捏造一个“折中”版本,而是在各自的著作中充分呈现支撑己方观点的证据,同时不回避对方学术共同体提出的有力反驳。这种“处理的诚实”,反而能更立体地还原历史的复杂性,让读者看到历史解释本身就是一个动态的、充满对话的过程。
说到底,历史研究中的客观与主观,并非简单的对立关系。客观性是通过一套严谨的学术规范对主观倾向进行约束和塑形的结果;而富有洞察力的主观视角,又常常是发现新问题、打开新局面的钥匙。一个只能复述史料的研究是枯燥的,一个全然天马行空的研究是轻浮的。好的历史写作,恰恰在于那种张力之中:脚踩着坚实史料的大地,头颅却仰望着解释星空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