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兰亭集序》魏晋・王羲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guǐ chǒu），暮春之初，会于会稽（kuài jī）山阴之兰亭，修禊（xì）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tuān），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shāng）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chěng）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通 “晤”，wù）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qǔ，通 “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 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qì），未尝不临文嗟悼（jiē dào），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shāng）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鉴赏
一、创作背景与作者生平
《兰亭集序》作于东晋永和九年（公元 353 年）三月三日，时年 51 岁的王羲之任会稽内史，与谢安、孙绰等 41 位名士在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兰亭举行修禊（古代水边祈福仪式）。众人饮酒赋诗，汇集成《兰亭集》，王羲之即兴挥毫作序，成就了这篇被誉为 “天下第一行书” 的千古绝唱。
王羲之（303—361 年），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出身世家大族，官至右军将军，世称 “王右军”。其书法兼善隶、草、楷、行，备精诸体，自成一家，与子王献之并称 “二王”，被后世尊为 “书圣”。他的书法平和自然、矫健妍丽，《兰亭集序》正是其艺术风格的巅峰之作。
二、文学赏析：从山水之乐到生死之思
- 叙事与写景的完美融合文章开篇以 “环滁皆山也” 式的简练笔法勾勒兰亭全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展现地理之胜，“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描绘自然之灵。作者以 “流觞曲水” 的雅趣串联人事，将饮酒赋诗的场景融入山水画卷，营造出 “天人合一” 的意境。
- 情感脉络的起伏与升华
- 乐：开篇以 “信可乐也” 直抒胸臆，通过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的春日美景与 “一觞一咏” 的文人雅趣，展现生命的欢愉。
- 痛：笔锋陡转，由 “俯仰一世” 的短暂人生引发感慨：“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生命的脆弱与无常令人悲从中来。
- 悟：最终超越个人感伤，以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批判庄子 “齐物论” 的虚无，肯定生命的真实价值。
- 玄理与深情的交织魏晋时期玄学盛行，但王羲之并未陷入空谈。他通过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的自然观察，将对宇宙的哲思与对人生的眷恋融为一体，既体现了道家 “道法自然” 的超脱，又暗含儒家 “未知生，焉知死” 的现实关怀。
三、书法艺术：天下第一行书的美学密码
- 笔法的灵动与变化
- 中锋为主，侧锋为辅：线条圆润流畅，如 “崇山峻岭” 的 “崇” 字，起笔藏锋，收笔含蓄，尽显筋骨；“之” 字 21 处写法各异，或端庄稳重，或飘逸灵动，堪称一绝。
- 墨色的浓淡干湿：如 “畅叙幽情” 的 “畅” 字，墨色由浓渐淡，似一气呵成，展现书写时的情绪波动。
- 章法的自然天成全文 28 行，324 字，行距宽窄相间，字势欹正相生。开篇平缓，如 “永和九年” 等字大小均匀；至 “夫人之相与” 后，字形渐大，笔势渐急，末尾 “后之览者” 又归于平静，形成 “乐 — 痛 — 悟” 的情感曲线。
- 摹本的艺术价值真迹据传随唐太宗殉葬，现存最著名的是唐代冯承素摹本（神龙本），其 “双钩填墨” 技法精准还原了原作神韵，被誉为 “下真迹一等”。此外，褚遂良、欧阳询等名家的摹本亦各具特色，共同构建了《兰亭集序》的艺术谱系。
四、文化影响与争议解读
- 文学范式的开创《兰亭集序》打破了汉魏以来辞赋堆砌的文风，以清新自然的散文笔法书写人生感悟，开创了 “山水游记 + 哲思抒情” 的文学范式，直接影响了唐宋八大家的创作。
- 书法史上的里程碑其 “中和之美” 成为后世行书的典范，宋代黄庭坚赞其 “如锥画沙，如印印泥”，董其昌称其 “章法为古今第一”。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的书法艺术亦深受其影响，2023 年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的《王羲之与 “兰亭序” 展》，更彰显了其国际影响力书圣王羲之。
- 真伪之辩的启示1965 年郭沫若质疑《兰亭集序》为隋唐人伪托，引发学界热议。尽管近年考古发现（如东晋王氏墓志）提供了新证据，但争议本身恰说明其艺术魅力与文化价值的永恒性。
五、现代启示：向死而生的生命智慧
在科技发达的今天，《兰亭集序》仍能引发共鸣：王羲之对 “修短随化” 的坦然接受，启示我们在快节奏生活中保持内心的宁静；他对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的期许，更提醒我们：真正的永恒，在于对生命意义的真诚探索。
总结
《兰亭集序》以文学与书法的双重巅峰，书写了中国人对自然、生命与永恒的终极思考。它既是东晋名士风流的缩影，也是中华文明 “天人合一” 哲学的具象化表达。正如明代文徵明所言：“右军潇洒绝尘埃，千古流传禊帖来。” 这份穿越时空的艺术瑰宝，至今仍在滋养着我们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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