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醉翁亭记》宋·欧阳修
原文：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chán）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zhé）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fēi）开，云归而岩穴暝（míng），晦（huì）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yǔ lǚ）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liè）；山肴（yáo）野蔌（sù），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hān）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yì）者胜，觥（gōng）筹（chóu）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yì），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鉴赏：
一、创作背景与思想内核
《醉翁亭记》作于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 年），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的 “庆历新政” 被贬为滁州知州。表面上看，文章描绘了滁州山水的秀丽与宴游的欢乐，但深层隐含着作者对政治理想的坚持与对人生困境的超越。
- 与民同乐的政治理想：文中 “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 的场景，展现了欧阳修在贬谪中仍心系百姓、推行宽简之政的实践。“醉能同其乐” 一句，将个人情感与民生疾苦融为一体，体现了儒家 “民本” 思想的升华。
- 山水寄情的精神突围：欧阳修借 “醉翁之意不在酒” 的自白，将政治失意转化为对自然的陶醉。他以 “乐” 字贯穿全文，既消解了贬谪的苦闷，又在 “禽鸟之乐” 与 “人之乐” 的对比中，暗示了超越世俗的精神境界。
二、艺术特色与结构分析
- 移步换景的空间叙事文章开篇以 “环滁皆山也” 五字勾勒滁州全景，随后逐层聚焦至 “西南诸峰”“琅琊山”“酿泉”，最终定格于 “翼然临泉” 的醉翁亭，形成 “大环套小环” 的视觉递进。这种由远及近的写法，既符合游览者的视角，又暗含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的惊喜。
- 节奏精妙的语言艺术
- 虚词的韵律之美：全文 21 个 “也” 字如珠串连，构成舒缓而深沉的咏叹节奏。例如 “环滁皆山也” 以判断语气开篇，“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则以陈述语气深化主旨，结尾 “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用自问自答收束，首尾呼应，余韵悠长。
- 骈散结合的句式变化：既有 “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 的工整对偶，又有 “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 的散句铺陈，长短交错，抑扬顿挫，形成音乐般的美感。
- 多层递进的情感脉络文章以 “乐” 为线索，层层递进：
- 山水之乐：通过朝暮、四季的自然变化，展现 “乐亦无穷” 的审美体验。
- 宴游之乐：从 “滁人游” 的太平景象到 “太守宴” 的野趣横生，凸显官民同乐的和谐氛围。
- 乐其乐之境：最终以 “太守之乐其乐” 超越世俗，将个人之乐升华为对百姓安乐的终极关怀。
三、文学史意义与后世影响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散文革新的典范之作，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 文体创新的里程碑：打破了传统游记 “记景 — 抒情 — 议论” 的固定模式，将叙事、写景、抒情、议论熔铸一炉，开创了 “文赋” 的新范式。
- 语言艺术的典范：“醉翁之意不在酒”“水落石出”“觥筹交错” 等成语沿用至今，成为汉语中的精华。
- 文化符号的塑造：醉翁亭因文而名，成为中国山水文化的象征。滁州琅琊山至今仍保留着与文章相关的胜迹，体现了文学对地域文化的深刻渗透。
四、深层意蕴与争议解读
关于文章的主旨，历来存在争议：
- 传统观点：多认为体现 “与民同乐” 的政治理想，如程宇静指出，这一主题是读者选择与强化的结果，与孟子思想一脉相承。
- 现代新解：有学者提出 “乐中有忧”，认为欧阳修表面的旷达掩盖了被贬的抑郁。例如，“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 的醉态，暗含对年华流逝与理想受挫的无奈。
- 儒道融合的境界：欧阳修以儒家的担当（“醒能述以文”）平衡道家的超脱（“醉能同其乐”），展现了宋代士大夫 “进退自如” 的精神格局。
总结
《醉翁亭记》以 600 余字构建了一个融自然美、人情美、哲理美于一体的艺术世界。欧阳修通过 “醉” 与 “乐” 的辩证关系，既消解了政治失意的痛苦，又完成了对儒家理想的坚守。文章的结构之巧、语言之妙、境界之高，使其成为中国古代散文史上不可逾越的高峰，至今仍散发着永恒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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